本文刊登於《典藏今藝術》雜誌2019年5月號 文/呂卿
當代藝術的開始與發生,有很多種可能。在不丹,訶莎.卡瑪(Asha Kama)就是那股初發的力量。訶莎.卡瑪,出生於1958年,成長於傳統佛教工藝美術的教育背景,在不丹及印度的藝術學校受進一步的藝術教育,學習繪畫、黏土、手工藝及神像畫,數年後決定主修油畫,並開始畫唐卡,一起手就畫了十年。70-80年代受教並任職於不丹國家美術中心及手工藝品設計中心,為國家重點培育的藝術人才,曾獲不丹年度最佳新銳藝術家獎。90年代負笈英國倫敦學習設計,並受西方現當代藝術刺激的薰陶,回國後於1998年創立非營利藝術組織「VAST藝術中心」,為不丹當代藝術創作及教育推廣的搖籃,並曾獲得不丹現任國王親頒象徵最高榮譽的國家勳章金牌。其創作以佛像畫為主軸,立志於一生畫佛千幅,以藝術開展朝聖向佛之旅。
行雲鎏光,千佛之旅
談訶莎的當代藝術創作,這段傳統佛教藝術的養成是非常關鍵的,雖然「傳統」看似站在「現代」、「當代」的對立面,但傳統佛教美術的訓練背景,與如何將抽象的宗教精神、歷史傳承與文化思想,以具體且流傳有據的圖像系統呈現並再創有關,並牽涉到跨媒材思考、圖像學、構圖、創作技法的穩定及一致性,以及創作者整體心志的虔誠投入。也許從當代的角度來看,個體的獨特性與意志蔭遮於集體意識中,但也正是在集體精神意志所創作的圖像系統中,其侷限、規則與傳統,使個體得以接收超出自我的更大刺激,凝志專注於突破。
三月下旬,致力推廣不丹當代藝術的新銳藝廊「丹之寶」,為訶莎在台舉辦睽違八年後的首次海外個展《行雲鎏光(Lingering in Gold)》,展名「行雲(Lingering)」意指「悠遠緩慢地思考」;「鎏光(Gold)」意指佛法中萬物永恆不變者為「金」,有福佑及天賦的寓意;訶莎作品中也多用金色,代表一種浸浴於佛法之中的照拂。展名的意涵有許多層次,有佛教的修行人生哲理,也是訶莎允諾要畫上千幅佛像畫的心境。一生千幅佛畫,並不是一項競賽或成就,正如同朝聖或轉山之旅,也許是朝向目的前行,但此舉此行此心便是「行雲鎏光」。
佛與畫的雙重轉譯
從肉眼上看,佛教徒的身體正趨近佛,但「佛」或「佛法」有實體嗎?在趨近佛、接近佛的每日實踐中,真正靠近佛的是「心」,心如行雲,天佑於佛光中。因此,訶莎「千佛之旅」不能單從物質的觀點看,而僅視為一項創作計畫,而是自藝術之軀回歸佛心。但若從「創作計畫」的角度視之,訶莎說:「佛陀對我來說並不是一個宗教,而是畫。但我試著了解祂的佈道、祂的故事、祂的無私、祂的同理心、祂的內心。」在此,從「畫」與從「佛」的闡釋角度,作了雙重轉譯,這是其具時代性的創作特色與突破。在當代藝術創作中,常透過圖像或符號象徵的手法進行意象、主題、內容、敘事的解構與重組,這並非傳統藝術的慣用曲徑。訶莎的創作,奠基於傳統藝術的養成背景中,再接受現當代藝術與社會的衝擊、變遷、新創後,迴身於傳統之中,深化、轉化、拆解古老的具現手法。
本次展出作品分為四大表現題材:「佛陀」、「轉經輪」、「金剛法舞」及「曼荼羅」,將佛教中的法器、儀式、圖像、舞蹈轉化為視覺圖像,彼此交錯融合,共存於畫面中。「佛陀」可視為作品中的佛陀畫像,為貫穿整個系列創作的骨幹主題。在大多數的宗教信仰,對於如何描繪其主神皆有明訂或約定的規範,訶莎的佛像畫受到傳統佛畫風格極大的影響,法相莊嚴平和,用色講究,面部及身軀比例對稱、精準,技法紮實高明。但嚴格說來,訶莎的佛像並非完全「正統」或「正確」,因為作品中的佛陀常未露出完整的軀幹,甚或只有佛頭與頸項,身體常漫入雲霧中。訶莎所畫的,不是「他方」的佛,而是他心中的佛,祂是佛,也是畫。
轉經輪─三種梵咒表現手法
「轉經輪」,為藏傳佛教法器,為一內裝佛經的圓筒,可透過自然力如風力、水力等轉動,代表「讚頌佛陀」,是對佛法真誠且專注的敬意與追尋。訶莎以蘭札文(Lantsa)將摘自梵咒 (mantras)的經文繪於作品上,呈現形式非常多元。在「Prayer Series III」中,與傳統建築與佛塔結合,將「經文」的紙、文、聲的形像賦予建築般的量體與存在感,帶有威嚴隆重的精神力量。類似的表現方式可見於「Temple Wall Prayer」一作,儼然姿態的梵咒有如畫於/化身為門扉、帳幔,而從其後正走出一名紅袍老僧,此處梵咒的表現加上了一層空間感。而在「Medicinal Prayers」、「Yoepami Prayers」等作中,經文圍繞於佛陀身周,筆觸轉為輕盈、飄渺且細緻,其得自佛法,回向佛身的精神象徵顯然。而在「Long Life Mandala」、「Future Buddha」作品中,訶莎收集遇焚經書的殘片,拼貼於作品中。此三種「梵咒」表現手法,是作品完成之後的評述分析,實際的創作過程並非如此理性。在訪談中,訶莎提到畫梵咒的過程是高度專注且集中精神的投入,稍一走神,梵咒便會出錯。在藝術與宗教的二個端點間,描繪「梵咒」的過程,似乎更接近佛教的精神,或者說這提醒了我們,以訶莎的話來說,「將祂放在心中」。
曼荼羅─虛實轉化的閘口
「曼荼羅」代表佛教觀點的宇宙象徵模型,由縝密瑰麗的圖像及幾何圖形構成,在密宗、藏傳佛教、印度佛教、瑜珈修行中,都流傳使用著曼荼羅圖形。在此展中四大主題,曼荼羅可視為界於實相、象徵、抽象的第二階段。從佛陀的形像到梵咒文字,進展到曼荼羅以幾何建構出精神世界的象徵,最後邁向「金剛法舞」的抽象、忘我的精神流動。曼荼羅在此系列中,有如轉化虛實的傳送口,將精神與靈性的樣態建構出空間,同時為「能指」的辨識指稱以及「所指」自身。「曼荼羅」系列的圖像表現極具裝嚴震撼的氣勢,其原因除了「曼荼羅」圖案的宗教涵義,其特殊方正的幾何形體,也自有在人類文明中不言可喻的潛意識暗示力量,許多宗教圖形的比例與幾何構成,在視覺上都有這種特殊的力量;而在背景處理上,訶莎將曼荼羅安置於一混沌、曖昧、抽象的無形空間,使其有強烈但不凌勢的主導地位。抽象色調的背景,方正置中的構圖安排,顏料肌理的立體層次,複合媒材拼貼的視覺衝突,使訶莎的曼荼羅「靜態的動感」,時浮時現,如同我們思緒的起伏,對應了心中佛之常在,或隱沒。
金剛法舞─見山又是山
「金剛法舞」,為藏傳佛教在大型法會或特殊節慶的儀式舞蹈,舞者身形的旋轉與變化,代表著諸佛菩薩度眾生的萬化形態。在宗教意涵上,見「金剛法舞」者,見即解脫。此系列代表作品之一「Swaying of the Black Hat」是一張動感強烈的抽象作品,訶莎並非刻意朝抽象畫的方向創作,抽象的表現形式是他從「金剛法舞」中得到的體驗,以及觀看角度有關。以表演藝術為主題創作平面作品,其要點在如何處理註定消失於空間中的「此曾在」物質:表演者、場景、聲音、光線等等。所有觀者當下經歷的一切,終將只能帶走內化的精神產物,無論是殘於的影像、聲音、視覺還是體感記憶等。作為視覺藝術家,訶莎從「視角」切入,此系列作品的抽象構成,來自訶莎從各角度觀察舞者的身形及衣飾,在其快速轉換流動中留下的視覺殘像記憶,因而構成抽像表現的形式。在此展的四大主題中,「金剛法舞」,對應了最後一階段的佛法體悟,從見山是山的具體形象,見山不是山的象徵寓意,最後見山又是山的心境與修行。金剛法舞,見即解脫。 除了佛教藝術的傳統訓練養成外,平面設計另一項在訶莎作品中留下特徵的養成背景。在「Bringer of Light (Past Buddha)」、「Medicinal Prayers」、「Presence III」等作,畫中的格線即來自設計時的打稿方格。訶莎非常巧妙地處理格線與人物(佛像)與背景的關係,使其在創作元素中雖處於陪襯的角色,但又適度地干擾觀者注視畫作主題的路徑,提供刺激並增加視覺欣賞的層次。訶莎的創作,是他同時以藝術家及佛教徒對此生之旅許下的承諾,人生、佛法、藝術三者交織交融而難以分割。他的藝術風格融合傳統與現代,改良並再創佛畫體系的視覺語言,使其與時俱進,與當代社會及思潮對話,進入普遍廣達的大千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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